J.G.巴拉德——关于一个不明空间站的报告

By J. G. Ballard

（巴拉德的伪科幻看到最后仍然是个圣经故事，这一次是创世纪……我们的征途从来不是星辰大海，而是一只莫比乌斯环……1992年他又写了一篇《关于一个无名星球的报告》互为呼应）

调查报告1

我们侥幸在一个无人空间站实现了紧急着陆。没有人员伤亡。我们都把在探险队差点遇难时发现这个庇护所归功于好运气。

该空间站没有任何识别标志，由于体积过小它没有被标记在我们的星图上。不过对于老式结构来说，它的设计稳固，工作状态良好，似乎在近代曾被用作旅行者们途经的中转站。它的内部包括一系列开放的旅客广场，设有舒适的休息区和等候区。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定位到栈桥和控制中心。我们猜测，这里曾经是环绕在一个更大控制单位周围的卫星浮标之一，因为交通流量降低，作为冗余的部分被废弃了。

空间站有一个古怪之处，它具备强大的引力场，远远超过以如此小的质量应该有的强度。不过，很有可能是我们的仪器读取数据错误。我们希望能尽快完成修复工作，想到在这个早已被忘记的迁徙中保存下来的遗迹中，我们能够得到庇护，不禁心存感激。

空间站直径测算值：500米。

调查报告2

修理工作比预期耗时更久。有些工具不得不重新制作，为了缩短作业时间，我们准备探索这个临时住所。

我们惊讶地发现，空间站远比我们推测的要大得多。它被一层稀薄的大气包围，组成物质是受到它超高引力汇聚而成的星际尘埃。这种蒸汽状微粒模糊了空间站的体积，导致我们曾误认为它的直径只有几百米。

我们穿过将空间站分割为两个半球的中央乘客大厅，动身出发。宽阔的甲板上装配了成千上万的桌椅。但当我们到达200米外的隔离门时，才发现刚刚的餐厅甲板不过是一个附属结构，整个广场远大于此。三层楼高的巨大顶棚无边无际，在它下面是开阔的休息场所和步道。

我们发现了几个壮观的扶梯，它们有着坚实的中间结构，上下分别通向一模一样的广场。

显然，空间站是一座巨大的中转设施，可以轻松容纳数千名乘客。这里没有勤务室也没有调度站，甚至没有一个客舱。由此可见，那支旅行者的大军在离开之前只会在这里短暂停留，他们如果不是有着严格的自我约束力，就是受到了强硬的管制。

直径测算值：1英里。

调查报告3

困惑与日俱增。两个队员在48小时前出发探索下层空间站，至今没有返回。我们进行了大范围搜索，但恐怕悲剧性的事故已经发生。几百部电梯都已经停止运作，我们的同伴有可能进入了其中哪个脱钩的电梯间内，不幸坠亡。我们破坏了扇厚重的梯门，向下看去，巨大的传动轴令人肃然生畏。空间站内的众多电梯可以轻松搭载上千乘客。我们向着传动轴的下方扔了几件家具，以便测定落地的时间间隔，但没有听到任何回响。我们的说话声在无底的深渊之中回声渐远。

也许，我们的伙伴正被困在遥远的下面某层孤立无援？考虑到空间站可能的大小，唯有希望，一名维修人员正远在上层的乘务舱里，只是还没有察觉到我们的存在。

直径测算值：10英里。

调查报告4

我们对空间站的尺寸估算又得大幅度修正了。很明显空间站具备与一个小行星相当的体量。仪表显示这样的甲板有几千个，每个都以英里为单位延伸，有着同样的表面结构，同样的旅客大厅、休息区和用餐区。仍然没有任何勤务员或管理人员的踪迹，难以想象浩浩荡荡的乘客队伍是如何顺利通过这个行星般的等候室的。

当我们沐浴着恒定不变的光明，在扶手椅中睡去的时候，都意识到我们的方向感消失了。各自在空间中占据一个坐标点，同时又看不出精确的位置，在这片由桌子和椅子组成的无尽景观中我们有可能在任意位置。我们只得猜测，在这些甲板间移动的旅行者们具备本能的归航装置，他们可以借助脑内的空间站模型在这里正常穿行。

为了确定空间站的准确规模，如果有可能的话，同时营救我们的伙伴，我们已经决定放弃修理作业，并出发进行一次彻底的调查，无论前面的路有多远。

直径测算值：500英里。

调查报告5

未发现同伴的踪迹。空间站内部的寂静开始干扰我们对时间的感知。我们沿着一条直线路径穿过中央甲板，似乎已经度过了不可计数的时间。同样的步行广场，同样的楼梯和中间结构，同样的乘客休息区在不变的光线下向着几公里外延伸下去。通过为了保持这种亮度的照明所需的能量可以看出，空间站是惯于满载乘客的。然而，种种迹象都表明这儿已经许久没有过人迹了。

我们沿着同一条通道继续推进，在它两侧是相邻的休息区。我们会定期稍作休整，但尽管路线固定不变，我们却感到自己完全没在移动，反而极有可能是被困在了一个小房间里，它的维度无穷大，而我们就像一群在球体表面打转的蚂蚁。矛盾的是，仪表显示我们正在穿越一个质量迅速增长的结构。

难道整个宇宙不过是一个无穷拓展的巨大空间站吗？

直径测算值：5000英里。

调查报告6

我们刚刚有了值得注意的发现！仪器检测到空间站的地面有着细微但足以感知的曲度。我们身后逐渐退去的顶棚微微向下趋近下方的甲板，远处消失的地面明明白白地形成了一条地平线。

所以，空间站是一个有限形态的曲面结构！必定有标定轮廓的经度和纬度线，可以把我们带回原先的起点。我们即刻感到欢欣鼓舞起来。我们可能已经无意中走到了纬线上，虽然路途漫长，实际上我们可能就要回家了。

直径测算值：50000英里。

调查报告7

我们短暂的希望破灭了。自以为已经主宰了空间站，在它无形的容积之上撒下了一张网，我们受到激励，重拾信心继续行进。然而，我们现在明白了，这些曲度固然存在，却向一切方向展开。墙壁地面和顶面弯曲而彼此分离。这个空间站，事实上，是一个空间以指数方式增加的不停扩张的结构。旅行者走得越远，其旅行距离的增量就越大。本质上无限重复的空间站设施表明，它的乘客已经登上了极其遥远，或者说，无限远的旅程。

不用说，空间站的复杂结构对我们来说意味着厄运。我们认识到，空间站的体积并非是用来度量搭载的乘客数量——虽然一定有过极多乘客——它是用以衡量在它之中进行的旅行长度的。没错，理想的状况是只有一名乘客。一位孤独的航行者踏上一次没有尽头的旅程，的确需要无尽的中转休息站。幸运的是，由于我们有不止一人，那么我们可以假设空间站是一个表面上呈无限结构的有限结构。它对于无穷大的趋近程度，完全取决于乘客们的意志和野心。

直径测算值：1百万英里。

调查报告8

正当我们情绪陷入最低谷时，又有了个虽小却值得注意的发现。我们深受恐惧和胡思乱想的煎熬，在通过其中一个乘客甲板时，发现了有人驻留的迹象。有一群旅行者曾在不久前到过这里。中央广场的椅子摆放零乱，电梯门被破坏，还有疲倦的航行者们留下的明显痕迹。毫无疑问他们的人数超过两个，因此我们只能遗憾地排除掉走失的同伴。

但想想看，空间站里还有其他人，很可能也和我们一样登上了无止境的旅程！

我们还注意到空间站的装饰布局上的细微变化，从灯具和地砖的设计可以看得出来。这些也许无足轻重，但将它放大至空间站的无穷尺度，便可以视为是建筑的一种渐进演化。在空间站的某处，完全可能有着人类的聚居地，甚至整个城市，空荡荡的乘客甲板围绕着它们无限延伸如同虚空。也许也会有民族国家，那里的文明随着人民在无尽的迁徙中停下脚步而兴盛又衰退了。

是什么力量驱使他们走上毫无意义的旅程？我们只能希望他们是出于所有本能中最伟大的那一个动力——出于确定空间站规模的需要。

直径测算值：5光年。

调查报告9

我们欢呼雀跃！随着我们穿过这些巨型广场，一种欣快感逐渐递增。我们没有再发现其他旅行者的踪迹，现在看来我们很可能是沿着空间站中一条内在的曲线再次与我们自己的轨迹相交了。

但这样的小挫折已经不再重要。我们已经接受了空间站的无穷尽，这一认知使我们充满了宗教般的满足感。仪表证实了我们长期以来的怀疑，从离开我们的恒星系统后所行经的真空区其实都属于在这个空间站的内部，只是位于无穷无尽的弯曲墙壁之间的许多裂陷之一。我们的恒星系统和它的行星，组成了我们星系的成千上万恒星系，以及岛宇宙，全都存在于空间站的边界之中。

空间站像宇宙的秩序一样古老，它是宇宙秩序的一部分。我们的使命是一次从中穿越的旅行，旅程的起点我们已经开始忘记，而终点就是空间站本身，它的每一层甲板和每一座广场。

于是我们继续行进，支持我们的是对空间站的信仰，每踏出一步都相当于抵达了目的地的一小部分。空间站的存在使我们存在，赋予我们生命唯一的意义。作为报答，我们开始敬奉空间站。

直径测算值：1千5百万光年。